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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8章 望吾鄉(1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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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田站了站,才適應殿內的光線。曲室中,深垂著道道的紗羅紅簾,被竹影波動不定的日照將簾角上細銀絲所勾出的合歡花乍隱又乍現。青田游游疑疑,分簾而入,當最後一道紗幕滑過她指尖時,她望見了一所房間——一所大紅色的房間。

紅的氈紅的毯、紅色的桌圍和椅披、紅帳紅幔、紅枕紅衾,龍墀鳳幄皆一片赤誠的大紅色,四面梁上、壁上,懸著盞盞的鏤雕水晶燈,燈身貼滿了紅喜字。離幻流艷的燈影中,齊奢軒然正立。這四十一歲的男子,一如當年初遇時英俊——比其時更英俊:唇頜上下的幾勾短須烏黑似上好徽墨,蕭眉朗目力透紙背,頭戴紫金冠,腰橫白玉帶,帶下金八寶綴角,一套真紅緙絲蟠龍蟒衣,領袖金緣,披紅攔肩,是新郎的裝扮。

青田一下子就掩口笑出來,“你搞什麽鬼?”

齊奢只是在前頭望著她,就好像他一輩子都守在這兒等她,等她走來他面前,聽他說出她即將聽到的每句話:“青田,齊奢真心愛你敬你,天地為證,矢志不渝,唯願與你生生世世結為夫妻,永不相離。”他身邊是一張大理石案,案頭點著兒臂粗的紅燭,燭下並放著三只朱漆大盤,盤內是一身新娘禮服、一套鳳冠霞帔雲肩圍帶,與一件文王百子的紅蓋頭。齊奢將最後一只盤向前稍推了一寸,“你可願為我覆上這紅蓋頭,再為我,把它揭開?”

有一時,青田完全神魂失守、心無所知,仿似一輩子全湧起在心頭。她永遠也忘不了,她被親生母親賣了五十兩銀子,十年後她的身價翻了整整千萬倍,洛陽紙貴,但再貴,也無非是薄如紙的一條命,任人潑墨塗鴉。只有眼前人,這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人,肯把這樣半打子淩亂汙濁的命運篇章,以天子的朱砂筆,一筆一心,收寫出如斯美好的結局。

這結局,就是一個女人立在她願意為之忍辱、為之戰鬥、為之犧牲一切的摯愛的男子面前,所需做的所有,只是矜持地點點頭。故爾青田就前行了數步,似被一束神光所引領,被對方明澄的眼光一直引來他身前,投上了自己彩光恢耀的雙眸,點了點頭。

齊奢微微地一笑,“先別忙著答應,聽清楚了,我請求你成為齊奢的妻子,而不是親王的王妃。”

青田一樣笑起來,拂在她鬢邊的木槿花粉白而芬芳,“若不能做齊奢的妻子,王妃的名分對我就一文不值;若身為齊奢的妻子,王妃的名分對我也一文不值。在眾人所在的地方,握緊你手中的權柄,做你的王。在只有你和我的地方,松開你的手來抱我,做我的丈夫。”

齊奢向青田註目一刻,漸漸地露出一個笑容,一個圓滿、光輝而靜默的笑容,“若我手中的權柄,不能使我娶你做妻子,那就一文不值;若我有幸娶你為妻,我手中的權柄對我也一文不值。什麽勞什子攝政王?爺不當了!九月初九,宮中慶典將由皇帝出面主持,而攝政王則會在古北口行在山的別墅中,與其外室段青田登高賞菊、閑度重陽。誰知,樂極生悲,時至夜半忽起火災,因之前飲酒過甚,二人皆不及逃生而葬身火場。自此後,世上就再無攝政王與段氏,只有一對凡俗夫婦,在關外牧馬放羊、生兒育女。等過上幾年,連那場大火的最後一點兒餘燼也散去,我陪你,帶著孩子們,從草原一路到江南,逍遙江山、泛舟五湖。等老到逛不動,就寫寫字、種種花,帶帶孫子、重孫子、曾孫子、滴答孫子……萬一不小心養出個傻孫子是個官迷,一門心思當大官光宗耀祖,咱倆就偷偷把門一關,咧開滿嘴的豁牙笑死他!”

齊奢停下來,將指端撫過青田的額,經過她眉勒下一排青金石水滴,仿若有整片的藍天蘊在他掌中,“我說姑娘,您到底是聽懂還是沒聽懂啊?爺這是在邀請你——夜、奔。”

青田根本覺不出自個的淚在成片成片地往下沖,她木著眼,口齒頓澀,“你在開我玩笑。”

齊奢含著笑用兩手合起她的臉,舉眸望向了隱在重簾深處的一道夕陽,“我思前想後,再這麽下去,我只能一條道走到黑,除掉皇上,登基自立。似我這等名不正言不順的君主,終其一生都必須證明自己的合法和道義,被輿論所左右。到那時,我能給你的比現在還要少。哪怕跟言官們吵翻天,我最多為你爭取到一個最低等的嬪妃封號,你會得到一處偏僻的宮院,每天的頭等大事就是去皇後的坤寧宮晨昏定省——要坐穩這個皇帝,我一定會有一位皇後,甚至於每次召幸你,我都需要她的鈐印。除去皇後,我還會有很多的嬪妃,跟她們生很多的孩子,以此鞏固帝祚。如果你命好,會先我而死,反正後宮的女人從不用活得太長久,規矩是一過三十八歲,除皇後之外的任何宮妃都不得再侍寢。假如你不幸活得比我久,即使已經誕下皇子,也多半會被強逼生殉,所有地位低微、生前飽受妒忌的寵妃,就我所知,幾乎無一例外是這個下場。好一些,也不過是在仁壽宮那種養老院裏跟一群白頭宮女閑坐談天,一輩子就在走不出的東西六宮中,消磨至死。至於你的孩子,從第一天起就會成為所有人的標靶,陷於嗣君之爭的漩渦,而他囿於出身,能贏得這場戰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。你最好的結局,就是後宮終老——我把它叫做‘圈禁’;而我們的孩子,在我死後,多半也逃不過這兩個字。皇位之於我,不過就是讓我心愛的女人和孩子被投進監獄——琉璃黃金做的監獄,照樣是監獄。當然,我也可以退一步,交兵交權,還位與皇上,做回一個禮絕百僚的尊貴親王。但我實在不敢保證,皇上,或者說他那位母後,不會哪天突然想起我劣跡斑斑的過去,秋後算賬。我這半輩子,最艱苦的地方、最輝煌的時刻,世間百態全都經歷過了,唯一讓我覺得不能失去的東西就是自由,除了我自個的這顆心,什麽也休想擺布我。權和勢,在我早已成累贅羈絆,而作為皇子,能為這個國家做的我也都做了,仰無愧於天,俯不怍於地,現在我只想為你——為我自己做些什麽。”

齊奢把拋在遠處的目光收回,投向了青田,眼中滿是爍閃的光華,似漫天的金沙兜頭撒下,“青田,你是個棄兒,我也是,我了解一個棄兒最害怕、最痛恨的是什麽。我不會讓你拋棄你的孩子,不會讓你下半輩子都活在遭受拋棄的恐懼中。我承諾過你一個家,你會有一個家,在這個家裏頭,你的孩子不是私生子,你也不是一個滑稽可笑的外室,你是堂堂正正的妻,有愛你的丈夫、敬你的孩兒,每日裏一茶一飯瑣碎度日,恩愛白頭,平安偕老。”

青田的周身在顫抖,被他的每一字每一句、每一點聲音所擂動,仿佛她的身體是他的一面鼓,她的鼓皮也被他擂破,沈入了穆然的寂靜與虛空。由這虛空裏,萬物發出了樂音,繁星在夜空裏旋轉個不停,她伸手就能捉住故事的每一根線頭,閉上眼也看得見命運每一絲透明的脈理。她是被擂破的鼓,是一只被砸碎的水罐,甘甜的源泉由她自身源源不絕地迸出。這不是眼淚,這只是心的狂歡。

齊奢凝視著他面前的婦人,凝視著所有生命的幻象如她臉上的脂粉般被沖刷個一幹二凈,露出其下真正的、喜悅的、發著光的容顏。他低聲笑起來,“開心,爺能理解,畢竟誰家閨女嫁給爺都開心,但開心成你這副樣子,是不是就有點兒過了?”

青田早已忘記了所有的語言,她只會哭,攥著兩只手站在他面前又哭又笑。最終,她滿身傾倒在他懷裏,他笑著用嘴唇擦過她的發、她的額頭、她的眉,用手為她揩拭掉淚水,“不哭了,不哭了,好媳婦兒不哭了。”

青田停止了啼泣,把淚容向著齊奢仰起,“你叫我什麽?”

他含笑深望著她,深得仿佛她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,“媳婦兒。”以王的莊嚴,他把最塵俗的昵稱就這樣授予她。

青田再一次大哭了起來,像個迷路的孩童被帶回了家。齊奢擁著她,又一次笑出聲,只為了吻她,才將高貴的頭顱低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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